在纽约时报的那个栏目“Obituaries”中，我总是感受到一种奇异的召唤。那是关于死亡的宣告，却又远不止于此。在中文世界里，我们习惯将它译作“讣闻”，一种简短的盖棺定论，带着肃穆，却缺少血肉的细节。但在纽约时报的作者们的笔下，这个栏目仿佛成了一个隐秘的森林，里面生长着无数被遗忘的灵魂之树，每一篇讣闻都是一次对人生的窥探，一次对历史的挖掘。它让人想起那些在森林深处游荡的精灵，它们不喧哗，却在悄无声息中揭示出生命的真相与荒谬。

就在昨天，他们刊登了一篇关于世界上最早的五胞胎中最后一位的离世。那是安妮特·迪翁（Annette Dionne），她在91岁时悄然离去。她是1934年加拿大安大略省出生的迪翁五胞胎姐妹中的一员，那是一个大萧条时代的奇迹。在那个医疗技术尚显原始的年代，五胞胎的成功接生无疑是科学的巅峰之作，仿佛上帝的手指轻轻触碰了尘世，赐予了希望。讣闻描述了她的人生轨迹：从第一个爬行、第一个长牙，到第一个认出自己的名字。她们姐妹五人被政府当作“国家财产”来抚养，成了媒体的宠儿，却也因此失去了童年的自由。记者的笔触妙笔生花，不仅追踪了她们的第一个生日、第一场婚礼，还揭示了她们成年后的挣扎——与家庭的疏离、与公众目光的抗争。安妮特是最后一个离去的，她的人生如同一部漫长的叙事诗，在死亡的节点上再度绽放光芒。

有时，我会想，这究竟是科学的成就，还是一个关于人类脆弱的故事？90年前的那个奇迹，为大萧条中的美国人带来了短暂的喜悦，却也化作了一系列的悲欢离合。那些姐妹们的人生，被时代洪流裹挟，却在讣闻中找到了永恒的回响。

长期阅读这个栏目，我开始察觉编辑们的偏好。他们特别钟情于同行——记者、作家、摄影师和艺术家们的故事。这些人的讣闻频频出现，让人不由得感慨：搞媒体的人，原来也能如此长寿。许多人活到90岁以上，甚至接近百岁，这与我们以往的刻板印象大相径庭。我们总以为媒体人英年早逝，燃烧生命于新闻的战场，但在这里，他们中的不少人的生命线拉得格外长，仿佛在嘲笑时间的无情。

在这些讣闻中也有许多边缘人物，他们在社会的缝隙中生存，却以自己的方式挑战着权威的影像。这些讣闻常常像钥匙一样，开启历史中那些不为人知的门扉。最近，我读到两篇讣闻与罗纳德·里根相关。一位死者是多次专访里根的资深记者，他的笔触曾捕捉到总统的私密瞬间，从白宫的决策到私人生活的琐碎。他的人生不仅是报道者的传记，更是历史的侧影。另一位是里根的“影子作家”，那个在幕后为总统润色演讲的人。他的存在提醒我们，政治家的光芒往往源于这些无名者的劳作。他们不是主角，却参与了历史的塑造。

这样的角色在讣闻中无处不在——一个绝对的权威背后，隐藏着无数纠缠灵魂。政治家做出决定，记者挖掘故事，而影子作家则在文字中注入灵魂。这些人的人生交织成网，成为时代。更有趣的还不止于此。有一个印尼妇人的讣闻，她随丈夫移居英国，却苦于无法品尝故乡的滋味。于是，她开始亲手烹饪印尼菜，开办了英国第一家印尼餐厅，并出版了多本食谱。她的离世虽是讣闻，却读来让人心生欢喜，仿佛进入了一个“天使时间”——那种在平凡中绽放的创造力时刻。

另一个是报道人类登月的那位记者，他于1969年见证了阿波罗11号的壮举，开飞机、进入火箭，成为NASA的座上宾。他的讣闻如同一部科技报道史，记录了人类从地球向星空的跃迁。科技的成就往往掩盖了人性的代价，那些记者们，正是历史的见证者，却也承受着孤独的重量。

实话说，这些讣闻中的人物，大多我并不认识。他们的所作所为，更是我一无所知。其中有抗争者，如那些在反核运动中耗尽一生的活动家；有愤怒者，如那些挑战社会规范的艺术家；也有软弱者，甚至天生疾病者。但无论何种身份，每个人的人生都蕴藏着有趣的篇章，审视人生的异常与尊严。

那些讣闻人物，或许就是现实中的“光”，他们在生命的森林中游荡，揭示出被主流忽略的99%。我们习惯于那1%的视角——伟人、事件、成就——却遗忘了其余的丰富。历史的维度太多，我们的忽略让世界变得枯燥。但在讣闻栏目中，这天下如此丰沛。讣闻栏目更新的频率极高，有时一天数篇，仿佛无数漂浮的灵魂，四处闪耀。最近，栏目报道了人类历史上首次攀登珠穆朗玛峰的团队中，最后一位尼泊尔向导的离世。那是1953年的壮举，向导滕辛·诺尔盖与埃德蒙·希拉里一同登顶，却在历史叙事中常常被边缘化。他的讣闻还原了那段旅程的艰辛：冰雪的严酷、氧气的稀薄，以及文化冲突的隐痛。另一篇是泰国太后的讣闻，她在多数人印象中一直是位老太太，但她的故事揭示了一个国家的现代化进程。从她的言论中，我们看到领导者的“大话”往往是变革的种子，却也夹杂着幻灭的阴影。

不得不承认，当大语言模型如潮水般涌入世界，写作本身开始变得乏味。那种边写作边兴奋、边哭泣的感受，渐行渐远。我猜这是对思考价值的外化怀疑。你若坚守己见，自行书写，必感不足全面；若将文字输入人工智能，任其“输出”，过程又变得机械无趣。怎么办？这些讣闻，以及其中蕴含的人生，特别是那些“天使时间”，让我的迟缓大脑在机器的碾压下，重获多巴胺的快乐。这也是我的天使时间吗？

回想2025年逝世的那些灵魂，从艺术家到创新者，从思想家到普通人。在这些故事中，历史的森林如此茂密。我们忽略的99%，正是那些使世界丰盈的部分。那些抗争者、记录者、创造者，他们的人生如天使般短暂闪现，却照亮了黑暗。或许，这就是讣闻的魅力：它不只是死亡的宣告，而是在召唤天使。在天使的时间里，我们皆是历史的参与者，无论伟大与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