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4年1月,达沃斯。当世界经济论坛的工作人员,向我们提出,日本的著名女外交家绪方贞子,可以接受我们的采访时。我还完全不了解她。那一年中日关系正在经历低谷,许多中日之间的友好活动被取消。
由于这个来自世界经济论坛的采访邀约,我立即展开了对绪方贞子女士的研究。说实话,即便是跑国际新闻的中国记者,对于中日之间的重要人士的了解,也仅仅停留在上世纪70年代和80年代的那些活跃人物身上。时间进入到上世纪90年代,当我们这一批记者入行的时候,大家的注意力,已经全部放在了中美关系上。特别是在中国加入WTO,日本陷入沉寂的十年之后,日本的选题似乎变得不是那么重要了。所以到了这时,绪方贞子是谁?对于我而言还真的成了一个问题。
当我在谷歌里,输入绪方贞子的名字之后,立即被她独特的人生经历吸引住了,她不仅有在美国、中国生活的经历,而且长期在联合国的工作。她的外曾祖父犬田毅曾是首相,犬田毅被中国人熟悉的一个原因是因为,他是孙中山的庇护者;她的父亲是外交官,丈夫曾经是日本开发银行的副行长。而她本人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,曾经还有在中国生活的经历。在油管中,有很多她的视频资料,特别是她在联合国工作期间,在非洲以及亚洲帮助难民的许多素材。通过听她的发言,我发现她和我见到的其他日本人不同,她的英语非常之好。因为在见到她之前,我刚刚拜会过的日本央行行长和日本农业部部长,他们虽然可以听懂大部分英文的提问,但是表达起来就有一些费劲了。于是,我由陌生变得非常期待和她的见面。
我常常觉得,瑞士达沃斯会议中心,就像一个碉堡一样。每一次到这里,都会让我想到那部反映希特勒鹰堡的电影。由于参加会议的人非常多,采访间安排非常困难,我和绪方贞子的见面,被世界经济论坛的工作人员安排在一个不大的房间当中,房间没有窗,门非常厚。我的摄制组,才安排好所有器材和机位。绪方贞子就到了。我记得她当时已经超过80岁了,但身材依旧挺拔,特别有意思的是,她没有与其他日本人见面时,那种在我看来有点“繁文缛节”式的打招呼方式。她落落大方,首先向我伸出手,用英语对我说,你们从中国来很好,我们可以聊一聊。
我们首先聊到了那一年的一个热门话题,也就是中国和日本,在非洲投资问题上的竞争。2013 、2014年,为了应对中国在非洲投资的大幅增长,日本也展开了与非洲国家的合作。在安倍首相建议下,日本专门设立了一个基金,为非洲的基础建设提供资金。而日本的这一做法,普遍被认为是与中国在竞争。这是一个不太好回答的问题。但是绪方贞子的答案,肯定而坚决。她承认有竞争,但同时认为,在非洲的问题上,无论和中国还是日本,都是迟到者,这两个国家都没有殖民过非洲;她说自己去过非洲很多次,非洲那么大,可以给予多国共同开发的机会。
随后我们把话题转向中日关系,她认为两国距离越近,关系就越复杂,但是越复杂也就越重要。我有一点突然袭击式的问她,日本会不会担心中国成为世界第一大经济体?这位八十多岁的政治家明显愣了一下,但很快,她语带轻松的说,这又不是一场马拉松比赛。国家发展的目标是多元的,就好比世界各国都应该为非洲国家谋福利一样。如果仅仅把经济上的第一或者第二作为目标,是十分幼稚的。她几次重复了那个有关马拉松比赛的比喻,说国与国之间的竞争,可不像马拉松比赛那样简单,各国的需求是不同的,各国的优势也不同。
这是我第一次,从一个日本政治家那里,听到关于中日之间经济发展竞争的评论。说实话,绪方贞子的这段话,让我印象非常深刻。从她的谈话中,我们已经可以感受到,日本的许多政治家,起码以绪方贞子为代表的那些主流政治家,对于国与国之间经济的包容性发展,对于世界经济的平衡,已经有了很多超前的认识。
她说,人类有多种多样的方法去改善自己的生活,不仅仅为了自己,而是为别人谋福利!即便是已经到了2014年,在中国持有这样观点的人其实并不多,我们当时的一种主要观点是,就如林毅夫教授在《繁荣的求索》当中所列,以高效率的投资和比较优势,让经济体持续增长。而长期在联合国工作的绪方贞子,已经对人类的发展道路,有了新的认识。我觉得她的一个主要观点就是,抛弃竞争论,转而从一个经济体可以向其他经济体的贡献上,来看发展的问题。
即便是在2014年,那个中日关系特别不好的时点,绪方贞子还是肯定的表达,在钓鱼岛的问题上,中日双方没有人会想把事情搞大,中国和日本之间,也不可能再会发生战争了。她认为有很多和解的渠道,科技的进步已经使不战成为可能。事实上到了2015年、2016年,中国国内还很少有人对中日关系,表达这么乐观的看法,但是到了现在,你不得不承认,绪方贞子的远见卓识。
绪方贞子还彻底否定了那种一个超级霸主高高在上,指导其他国家干这干那的那种国与国之间的关系,她认为现在国与国之间的关系,由于受到通讯科技改变的影响,已经成了一种新型的合作方式。信息科技的发展已经让任何政府都不能再漠视民意,政府在维持民意对自己的支持上,正在面对更多的挑战。我想这一定是她长期在联合国,处理大量难民事务后,所得出的结论。
那次会面,我和绪方贞子大约一共聊了四五十分钟,我发现她的思维非常敏捷,对许多中日、中美日,以及国家治理方面,都有很多与众不同的看法。也是那次,让我第一次意识到了,日本的政治家非常厉害,在过去的十几年间,我们的确太少重视来自日本的意见,以及太少和日本的政治家们交流了。同为东方民族,近代以来,中国一直以日本为师,但在中国加入WTO,经济腾飞之后,中日之间的关系,发生了某些变化,我们常常说,日本在上世纪90年代和本世纪初,经历了失落的20年,但事实上,日本人的精神世界,日本对于世界的看法,已经在这20年间发生了深远的变化。从上世纪60年代以来,日本就成为发达经济体,而且是西方社会的重要成员之一。日本政治家的思维方式,已经与西方政治家高度一致,他们参与全球治理的时间远比中国人长,早已是世界舞台上长袖善舞的主要演员。
与绪方贞子的这次交流,大大激发了我对日本的兴趣,在2016年和2017年,我曾几次访问了日本。每一次在日本时,我都会和同行的日本朋友,谈到与绪方贞子的这次讨论,大家听到绪方贞子的名字,无不脸露崇敬之情。我也一直想在日本,可以再次拜访绪方贞子女士,但没有想到,几天前,也就是10月29号,传来了绪方贞子去世的消息。在国内有关她去逝不多的几篇报道中,我注意到,中国媒体还是把对绪方贞子的注意力,放在了他的外曾祖父与孙中山的交情,以及她与中国并不是太多的几次交集中,而忽视了她是一个日本杰出的女外交家这最重要的一点。于是特撰此文,纪念她!